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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记者 石爱华 实习生 温柠宁
2014年的一天,江江例行收拾衣柜。两米宽的落地柜满满当当,那天,她翻出了100多件没有摘吊牌的衣服。江江还发现,身边女性的衣柜里,或多或少都有这样“崭新”但“闲置”的衣服。此后的十年,她成为“衣橱拾荒人”,创办女性闲置衣物免费赠送平台,鼓励大家将闲置的衣服赠与适合的人,让“旧衣服”重新发光。
目前,旧衣赠送平台“发光公社”已经有50多万社员,让超过100万件闲置衣服得以“重见天日”。据公开数据,2024年,中国旧衣服丢弃量为9982万吨,“捡衣服这件事,背后是一份艰巨的环保事业”。江江经常会想,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,在“操控”着我们为这些过剩的衣服买单?
工作人员把收到的连衣裙 熨平后送给下一任主人
衣柜“爆仓”
100多件衣服没拆吊牌
第一次见到江江,她穿着豹纹真丝T恤、卡其色短裤,这两件,都是她免费领到的二手衣服,已经穿了近两年,“很难想象这是被‘扔掉’的衣服,买都买不到这样可心的”。最近8年,除了贴身内衣,江江只买过两件新衣服。
江江1980年出生,大学毕业后做了近10年的公关。刚毕业时,她是个“购物狂人”,一直认为服装是人的一个社会符号。一个人的着装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,“那时,如果一件衣服在客户面前穿第二次,我会觉得有点丢人”。
她出生在一个小县城,小时候没有那么多衣服可以选择。对她而言,疯狂买衣服既弥补了小时候的缺失,也给她带来一些底气,穿得光鲜得体去见人,“会更有自信”。
网购还不盛行时,江江和朋友逛遍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商场,王府井、西单、动批都是她们的“战场”。有一次去日本,她还在当地买了一个大行李箱托运新入手的衣服。“那时候我收入不低,但是个月光族”。
网购的兴起,更是降低了购物门槛,“足不出户就可以拥有‘时尚’,我们的办公室总是快递不断”。家里也被江江塞满,她有一个漂亮的梳妆台,底下堆满了没拆的快递,她不得不把化妆椅搬到别处,把空间留给衣服,“你会发现生活一点点被这些快递填满了”。
雲姑娘的双开门衣柜“改装”后加了一排顶柜
衣柜“爆仓”后,江江终于受不了了。
2014年,她正准备转行,收拾衣柜时,她发现有100多件没拆吊牌的衣服。其中,有上千元钱的连体裤,也有几十元钱的内搭,按单价一两百元来算,也近两万元。
她开始在网上发帖,尝试在朋友间把衣服送出去,这个过程开始宛如“割肉”,她有时对着一件较贵的衣服纠结良久,“想着后面会不会能穿得上”;有时看着这些闲置的新衣服她又会很懊悔,“心里充满负罪感”。
除了出赠衣服,江江还尝试将这些闲置的衣服重新搭配,将图片发到网上,有朋友得知她在做旧衣穿搭,特意把闲置的衣服寄给她,其中不乏一次没穿过的新衣裳,江江把它们称为“崭新的垃圾”。她很快发现,“如果你跟身边的朋友讨要闲置的衣服,她们不仅不会拒绝你,还会发自内心感谢你”。
随着参与服装交换的姐妹越来越多,江江开始建群,搭建旧衣交换平台,2017年,她在北京创办了旧衣免费互赠平台“发光公社”。目前,已经有100多万件闲置的衣服通过这个平台被出赠。
江江整理收到的“旧衣服”
“衣服暴食症”
让自己不停买买买
曾经一位粉丝向她“求救”,说自己喜欢在“孤品直播间”购买衣服,这些衣服都是二手货,每件只需5元、10元,由于不停地买买买,她家里已经放不下快递了。她和江江说,“知道这样不对,但控制不住”。
“控制不住”这个词,在旧衣出赠者口中是一个高频词。到底是怎样的心理“操控”着我们去按下那个“买买买”的按钮,最终导致衣柜爆仓呢?一次,江江收到了100多件闲置衣服,“又多又好”。开始,江江以为对方是做服装行业的,是为了清理库存才出赠这些衣服。她忍不住联系对方,再次确认“这些衣服真的不要了吗?”
寄来衣服的姑娘告诉江江,自己有时一天换三次衣服,上午一套,下午一套,晚上出去遛弯儿还要换一套。江江把这种情况比喻成“衣服暴食症”,她认为,其背后原因,有外界工作带来的压力,也有内心的自我期待在作怪。“有的衣服我们并不需要,只是要”。
在江西一家企业做行政的于萌,也曾是朋友眼中当之无愧的“街王”。她日常需要和各个部门领导打交道,外观“不能太休闲,得正式一点”。于她而言,不论前一天经历了什么,只要第二天穿上新衣,化上美妆,就是崭新的自己。
有一次出差,只是回酒店的间隙闲逛一会儿,于萌就买了8件衣物——上衣、鞋子各2件,半裙、吊带裙、裤子各一条,再加一个手提包。还有一次,她为了准备演讲比赛的“战袍”,先后拉上闺蜜、妹妹,一个月逛了三个商场。赛服没买到,却收获了真丝衫、长裙、牛仔裙和凉鞋。这两回购入的12件衣物中,有3件她只穿过一次,有一件从没穿过。
“有时候我们当下并不需要这件衣服,但会幻想自己穿上的场景”,雲姑娘是发光公社的一位用户,今年35岁。原本她的房间只有一个落地衣柜,但由于她一度不停地买衣服,衣服多到阳台必须挂着一批洗过的,“摘下来是塞不进衣橱的”。见此情形,父亲只能不停地给她打顶柜,直到一整面墙都是柜子。
买衣服最疯狂的时候,是她刚大学毕业的头几年,“我看不得我的衣柜有缝隙,就好像我心里总有一块地方填不满”。那时她的工资只有1500元,一次,她在商场看到一件粉色缎面礼服,心想,“如果某天有人带我去晚宴,我是不是可以穿得上?”最终,她花了上千元将它收进了衣柜,但五年后,她才第一次穿上它。“与其说我想要这件衣服,不如说我期待那个穿上衣服的场景以及那个穿上礼服的自己”。
闲置衣物免费赠送平台让“旧衣服”重新发光
为了一个赞
盲目去消费一件衣服
除了自我期待,江江发现,外界的评价以及买衣服的低门槛也造就了“服装需求”,但这些需求可能并不是真实需求。
江江看过纪录片《真正的成本》,影片里讲到国际商人通过压低人工和制造成本,生产出廉价服装,以便刺激出“时尚消费”。“时尚的门槛降得太低了,无论你在北京,还是在偏远山区,在网上都可以买到最流行的‘同款’,快且便宜。”江江说。
这种“快时尚”、“低门槛”造就的需求,在旧衣出赠平台的很多会员身上都能看到。周佳是一位来自宁波的高中语文老师,今年28岁,是发光公社最早一批用户,7年间,她在平台上出赠了1152件衣服。
“低成本,可以让我买很多件衣服”,周佳说,她的很多衣服都是百十来元钱,这个价位成全了她对服装的“喜新厌旧”。在她那里,很多出去旅游的衣服都属于“次抛”,“比如适合在西北出片的裙子,在日常生活中我不会再穿第二次”。
“我很在意别人的评价”,今年夏天,周佳在网上刷到了一双焦糖色的分趾牛皮玛丽珍鞋,是2025年的流行款,价格不到200元,她果断下单。结果,她穿着这双时髦的鞋去上课时,一位学生评价“太丑”。回到家她把鞋挂到了转让平台,免费送了出去。事后她反思,因为图便宜,她并没有仔细斟酌过这双鞋到底适合不适合自己,周佳说,还有很多是为了“三件5折”凑单出来的单品,这些也大都成了闲置品。
在朋友圈里出现过的衣服,周佳也不允许它在社交媒体出现第二次。雲姑娘也提到,自己曾是一个喜欢“出片”的人。“同一条长裙,我不会让它出现在两片不同的海”。在江江看来,朋友圈是“装修”过的“景观社会”。“景观社会”这个词,是法国哲学家伊·德波在书中提出的,指代一个以影像、表演和表象为主导的社会形态,其中真实的社会关系被商品消费和大众传媒制造的景观所掩盖。
“有人会为了朋友圈的一个赞去消费一件衣服”,江江说,离景观社会越近的人,消费欲望就越大,尤其当消费门槛很低的时候,过剩的服装就产生了。
雲姑娘买的粉色长裙一直闲置,直到五年后,她才在毕业聚会上有机会穿
旧衣重新发光
省钱的同时也减少了污染
江江最初的“崩溃”源自生活空间被衣物占据,“心情也会变乱”。于萌也有同样的烦恼,于萌家有独立的衣帽间,但她想要从嵌入式四列双开门衣柜中抽取其中一件,成堆的衣服就会像山一样垮下来,挂着的衣服也跟着落下来。
去年6月开始,于萌决定“开源节流”。她给自己定下一个一年不买新衣服的目标,至今的480多天里,她没再买过新衣服。现在,她的业余时间多用来看电影、逛图书馆、写文章。随之改变的还有她的认知:“获取自信需要衣装,但最重要的还是内心的强大”,她举例,其实自己根本记不住同事前一天穿的什么,记住的是他们做过的事情。
这一年,于萌通过回收、送人或丢弃的方式,将衣柜三分之一的旧衣清掉。现在,衣柜有了季节性的分区,当季衣物全部挂起,其余装进收纳箱,“看上去很清爽”。
“丢掉旧衣服的过程,其实是一个发现自己真实需求的过程”,在发光公社这个平台,每天都会有用户在网上出赠自己闲置的衣服,社员们称之为“回归”。平台上出赠衣物涉及很多品类,T恤、羽绒服、鞋子和包均有人在出赠。此外,还有人将闲置的化妆品和饰品免费出赠。一位出赠人在“回归”一件崭新的露肩喇叭衬衫时说,“衬衫面料很好,但我真的不会穿衬衫,也不喜欢把衣摆扎进裤子里,所以忍痛割爱”。
如果有人喜欢这些闲置衣物,可以选择“排队”认领。有多人领取时,服装出赠人可以根据对方给出的领取理由,决定将衣服免费出赠给谁,运费由领取人承担。此外,在线下,发光公社每个月也会收到部分被“断舍离”的衣物。对于需要清洁的,会送到洗衣店清理,之后再将衣服熨平,在平台“上架”,赠给需要的人。
令江江感动的是,大部分寄来的衣服都会打包得很整齐,“看得出,这些被舍掉的衣服都曾是出赠人的心爱之物”。就像雲姑娘,她买的每一件衣服都喜欢,但8年时间,她还是在平台送出了1049件闲置衣服,平均每个月“淘汰”10.65件。
在江江看来,这些旧衣服重新发光,不仅帮助大家“省钱”,更重要的意义是减少了污染。“将来,我们更希望让大家了解一件衣服从何而来,到哪里去。”江江说,这些年,发光公社的不少会员也成为志愿者,会在线下帮忙整理旧衣物。她发现,会员们看待一件衣服的纬度也发生了改变,大家不仅聚焦于服装的面料和版型,也会想到原材料生产时需要化肥、农药,服装垃圾处理需要填埋或焚烧。
需求改变
把“买”变成“换”
如今,雲姑娘、周佳都把“买衣服”改为“换衣服”。这些年,她们在发光公社免费领取了几百件衣服,合适的留下,不合适的再送出去,她们用省下的钱去学习,或者去买真正需要的东西。
“我现在不觉得哪一件衣服是必须拥有的了”,雲姑娘对服装需求的改变,源自她对自己更包容了。上大学时,她就自己赚学费,工作后,她更是想要证明自己,“整个人都是紧绷的”。那个时期,她对自己的着装也力求“完美”。
雲姑娘说,有了十多年的工作经验,又经历离婚、留学之后,阅历已然成为她的铠甲,“做的事情越多,你就会越发觉得自己可以。以前我会认为,如果我没有某个场合的衣服,我就没办法去到那个场合,但现在对我来说,只要人在那里就可以了”。
江江会鼓励发光公社的社员在免费领到衣服的时候晒图,“穿旧衣服、做环保不意味着我要当一个苦行僧,我们要当‘时髦精’”。这些年,她也在不断确认自己的真实需求。这8年间,除了内衣之外,她只买过两件新衣服,一件是淡绿色的汉服上衣,另一件是运动裤。前者是因为自己十分喜欢,后者是因为穿着率极高的旧运动裤磨破了。
江江对于新衣服的期待还是有的,只不过,她用换代替了买。最近一次,她领到了一身牛仔服,风格有点“爵士”,“换衣服,反而让我的穿衣风格更大胆了”。一直坚持“捡衣服”,还源自这些年对服装行业的深入了解。“服装垃圾是隐形的,大多数人只看到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的样子,而它们从哪里来、被舍弃后如何处置,鲜有人知”。
智研咨询发布的《中国旧衣服回收行业市场运营态势及未来前景研判报告》中提到,2024年,中国旧衣服丢弃量为9982万吨,同比增长23.89%。而根据韩国国家废弃物统计数据,2023年韩国全国废旧衣物产量达119380吨,较2019年的50900吨几乎翻倍。联合国可持续服装联盟也指出,全球约10%的温室气体排放源自服装行业。有了这些认知后,发光公社旧衣交换解决的不仅仅是大家对服装的需求,也是一项环保的事业。
在平台会员的反馈里,很多女孩的穿衣观念和消费习惯发生了改变。2025年8月,平台收到了几箱衣服,发件的女孩说,最初到发光公社是为了分享闲置衣服,后来在这里领到很多姐妹们的物件,这些物品也帮助她实现了形象管理。
女孩在手写卡片里提到,因为家中有人生病,她不便自己在平台“回归”衣物,于是一并寄给了江江,一共200件衣服,20双鞋子。平台工作人员将这些衣服整理好,让它们在新主人那里继续发光。
(文中于萌、周佳为化名)
统筹/宋建华供图/受访者